2064年12月24日联盟政府东方区广州辖地
傍晚二十点三十六分，维多利亚酒店室内的暖色灯极不协调地同灯红酒绿的商业街划开了界限，哥特风的塔楼直没入黑漆漆的夜里，平安夜前的彩灯挂饰已经预先被装置在了酒店的各个角落，入夜时分，稀稀落落的客人就已经开始从酒店的旋转门进进出出。
“上月北方区一海军基地发生爆炸事故，经调查系电器设施线路故障引发……”
正对旋转门的酒店泊车位角落，一辆脏兮兮的新式甲壳虫里，一只纹着小猪佩琪的手在不耐烦地调节着收音机的旋钮。
手的主人头顶的猎鹿帽压得低低的，二十出头的蹩脚侦探嗞嗞吸着纸盒里的牛奶，两只眼睛紧紧把着酒店的出口。
“由格里芬军事安全承包商主办的佩尔修斯火枪手大奖赛将于1月份举办，届时将有……”
“关我毛事嘞——”小个子侦探低声自言自语着，手底下继续调着旋钮。坐在那副驾驶的黑色暹罗猫舔着爪子上的皮毛作为回应。
哔——随着刺耳的杂音，侦探的声音从音响里传了出来。
“出轨，外遇，私人问题受理解决，就找侦探9527……电话……”9527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啪的一下关上了音响。
“搞毛线啦……”猫咪的小机械项圈说话了，绿色的波纹在示波仪上荡来荡去。
“我心好烦嘞，你不要理我。”9527有气无力，吸光了最后一点牛奶，像个瘪掉的气球瘫倒在了方向盘上。
“你说——我们的这位老兄是做什么的？”猫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插在车前的一张体型微胖的中年男人的照片。
“收据用过就丢，喜新厌旧。选的地方嘛，中西结合紧邻地铁，再加上风水不错——我总觉得这位老哥是搞房地产的出身。”9527攥着手里的一团收据，侃侃而谈，“欸——你说——爱斯坦因，他是不是还要谨小慎微地戴顶引人注目的帽子，踏着小碎步拾阶而上，就是——就是女人嘴里的那种，西装革履的大猪蹄子。”
9527禁不住无耻地咯咯笑了起来，方向盘不住抖动。
爱斯坦因不置可否，随意地跳上仪表台，舔了舔爪子：“好消息，坏消息，先听哪个？”
“好消息——”9527笑着强捂住自己的肚子。
“根据你睿智的推理判断，咱们已经在此成功盯梢整整四小时零八分。”
“坏消息？”
“西装革履的大猪蹄子在你刚刚趴尸的时候进去了。”
“扑街啦！”9527烂泥一样身子一下子绷得笔直，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子，朝酒店冲去。
爱斯坦因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目送走那个背影，轻叹口气，继续把身子卧成毛团。
一道车灯从甲壳虫的前窗打过，一辆黑色保时捷从侧旁停下，作为猫科动物的本能在告诉爱斯坦因——大事不妙。
酒店前台李小花今天应该很高兴，酒店今天给她转了正，私人电子助手刚刚告诉她的复兴建设彩票中了3000块的大奖，她差一点高兴得叫出声来，是的，本该如此。一切，在那个头戴猎鹿帽的奇怪的小个子猥琐男进来之前，本应十分美好。
“我要牛奶。”猎鹿帽一本正经地窥伺着堆叠着一瓶瓶红酒的前台酒水架。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暂时没有。”李小花挤出一丝苦笑。
“哦，那酸奶？”猎鹿帽心不在焉地一问，目光早就飘向了正堂的人群，四下游移。
猎鹿帽显是在找什么人，不过挑平安夜来酒店里找人纯粹是自讨苦吃——今天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几个穿着圣诞老公公玩偶服的工作人员从正厅一扭一扭地推着堆满礼物盒的雪橇走了过去，他们的面具上缀着五颜六色的小丑鼻，那是酒店的宣传。
“不好意思，这个——我们也没有，有需要的话您可以去对面的超市。”李小花压抑着心头的不快，这个家伙怕不是故意来和自己找茬的。
“那——”猎鹿帽犹豫着在苏打水的位置停留下来。
李小花总算舒了一口气。
“苏打水。”正当李小花准备伸手去摸冰箱玻璃门里那最后一瓶苏打时，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叫出了那瓶万恶的饮料的名字。
“先到先来，谢了！”来人一把接过汽水停在吧台，那是一个戴着遮阳镜的女孩，打扮得干净利落，但不知道为什么，李小花心头不自然地一紧。
“我先点的，不用谢。”猎鹿帽把手搭了上去。
“礼让女士是基本礼仪。”女孩把刚刚扶墨镜的手也压到了瓶子上。
“是吗？我一向提倡男女平等。”猎鹿帽让另一只手也死死地黏住了瓶子。
“松手吧，哥们，不然让你后悔。”女生扭了扭脖子，别着米奇发卡的黑色长发轻轻摆动。
“扑街啦，我以后还要混的啦！”猎鹿帽不甘示弱地把手腕上的小猪佩奇刺青亮了出来。
李小花的右眼皮不争气地乱跳起来，绕过两人不经意的一瞥，她居然发现几个圣诞老公公居然开始拆起了酒店的礼物盒，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事。
李小花的第六感在眼前两个人身上应验了，战斗一开始即陷入了白热化，瓶子下面不住抖动几乎下一秒就要报废的吧台发出可怖的尖叫，眼看二人由口头嘴角即将演变出的大规模肢体冲突，李小花欲哭无泪——你们不要再打了啦，那真的真的只是一瓶苏打水而已啊！
这种场景大概也只会在幼儿园大班或者小学才看得到吧，对不对？从统计学讲，一个人一生中能够看到两个神经病为抢一瓶汽水大打出手，这会有多大的概率？在物资大匮乏时代能够靠纯蒙猜中3000块彩票的大奖，这有多大的概率？战战兢兢转正第一天就看到一群冒着辞退风险正在人群中私自拆礼物盒的酒店宣传的概率又有多大？而一天中将这三桩事都来一遭的概率，对李小花来说是难得一遇的100%
圣诞老公公们丝毫不理会吧台李小花责难的目光，随着礼物盒拆开半角，比三次大战还要久远的历史文物羞赧地露出半边尊容。
在李小花惊诧得睁大眼睛晕厥过去的一刹那，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汽水瓶结束了被四只手反复扭握的酷刑，安详地四散碎裂开来，那巨响是久久难以释怀的象征着人类极恶一面的魔鬼嘶吼，枪弹划破空气的狞笑。
AK47持在了圣诞老公公们的手里，枪口对准了人群。
大堂沉默，然后尖叫。
“把头低下！”其中一个红鼻子跳上了桌子，对着天花板一通滥射，用粗哑的声音嘶吼着。
没有人动一下。
“把头都给我低下！”枪口朝上又是一阵乱射。
几个拎着酒瓶要上的客人又怯生生退了回去，低头蹲了下去，人群屈服了。
“还有你们两个！把头低下！”蓝鼻子不耐烦地指向吧台那两个一直无动于衷的神经病。
9527一脸无辜地回应，在气冲冲的蓝鼻子大步走近他的一瞬间，发卡女一脚绊住了蓝鼻子的步子，在要向前扑倒到酒水架之前，风一样的一记老拳朝蓝鼻子的肚子招呼了过去，蓝鼻子哀嚎着倒地，像一个皮球滑稽地在地板上翻滚起来。
一个小女孩不知趣地笑出声来，她的母亲见状赶紧把她的嘴捂上揽到怀里。
可是没有用，一个绿鼻子还是凶恶地把小女孩拽了出来。小女孩转眼间哭泣起来，母亲已经给打倒在地。
平安夜的彩灯依旧在酒店内外闪闪烁烁，空气中只还剩下小女孩的哭闹与匪徒们的喝骂，气氛格外沉重。
“再说一遍，把头低下！”红鼻子继续用黑洞洞的枪口警告着吧台的两人。
“恐惧是越害怕什么就越要掩饰什么。”9527充耳不闻，款步上前，“人总低头——那么他会得——颈椎病。”
发卡女默默看着这一场闹剧，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就连红鼻子也连连后退，大家都被这个疯子给吓傻了。
9527还是靠近了，仰头握住在红鼻子手下颤抖的枪管抵住了自己的脖子，轻轻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从9527脖颈穿过，打到墙壁碎成一堆光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这墙质量不错，兄弟。”9527贱兮兮地笑了出来。然而没有得意半秒钟，一记友情破颜拳招呼了过来，红鼻子恼羞成怒地把眼前的这个小个子扽了起来。
一片寂静。
“扑街呀，他们使得是玩具枪！”9527声嘶力竭地喊道，“玩具枪！来人帮一下子嘞！”
人群被9527的话语煽动了，以大猪蹄子为首的一众客人们不顾劫匪们的威吓，纷纷挺直腰杆，揭竿而起，动用身边一切能够使用的家伙，推搡开身边的劫匪，从四面八方夺路而逃。
“坚持住哥们，我给你叫警察！”只见9527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大猪蹄子正手持一柄清洁扫帚，以前所未有的英勇一棍干翻了凶恶的绿鼻子，拉扯着刚才那对母女一马当先，临了不忘安慰一下这位即将英勇就义的仁人志士。放心吧，兄弟，如果我今天还能活下来，你就等着回家跪一辈子搓衣板吧，9527恨恨地咬住了牙齿。
“大哥，哈，我其实……就跟您开玩笑来的……”9527嬉皮笑脸地同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红鼻子面面相觑。
“开你大爷！”红鼻子恶狠狠地抬起了粗壮的大手。
在下一记即将耳光到来时，一个酒瓶飞了过来，就砸在红鼻子的脚边。
发卡女若无其事地踩着倒地蓝鼻子的肚子，伸长胳膊又拿出了一瓶矿泉水。
“臭女人！”随着红鼻子的呼喝，五彩斑斓的一众鼻子端着枪托冲了过来，9527给晾在了一边。
“哈？！”发卡女的墨镜无声地坠地，可怜的矿泉水瓶被捏成了麻花，对的，看起来刚刚的苏打水就是被这位给捏碎的。比起那张熟悉的面孔，女孩身上喷薄而出的强大杀气更加令9527无言以对，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怕不是要出人命了啊。
枪声与混乱的喧杂透过昏黄的光影从酒店外窗蔓延开来，穿过驻足观望的丛杂人群，映照在了甲壳虫脏兮兮的玻璃窗上。
“非法开锁，违规接触，溜上人类的车子，这位小姐，你知道你已经严重违反《人形管理条例》了吗？”爱斯坦因神情木然地端正挺立着，猫尾弯放在身侧，示波仪的起伏表示它很不高兴。
“你还是那么爱斤斤计较啊，爱斯坦因。阿西莫夫在天有知也会为此情此景感到欣慰的不是么？”UMP45微笑着注视着维多利亚酒店一团糟的平安夜，右眼上的疤痕让这个人形看起来总是那么地不怀好意。
“他有考虑回来吗？”UMP45托着下巴，一只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敲打打。
“格里芬不需要他不是么，在蝴蝶事件之后。”
“那么现在呢？花边侦探9527，不过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啊。但愿我有一天也能像这些人类一样吧。”看到被打飞贴在在玻璃窗上口眼歪斜的红鼻子圣诞老公公，UMP45噗嗤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爱斯坦因目送着又一个圣诞老公公被甩出玻璃窗重重地跌进观赏盆栽里，“人类会因为贪欲而犯罪。人类无法把住自己的情感。理智，是拴住冲动的最后一道壁垒 。而9527——可能注定不会是那个理性的家伙吧。”纸箱，牢笼，实验室，那个脏兮兮的毛团，还有那个神经质的蹩脚青年，像剪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循环着。
“那他对那个女孩有感情吗？”UMP45老练地从9527的车子里摸索出了一张合影。
格里芬训练基地，SOP正摆着火星人的pose，AR15一脸冷漠，战术人形M4A1被大姐姐M16A1推搡着同小队指挥官站到了一起。AR小队，摄于2062年3月4日。
最后一个乌眼青的圣诞老公公被打跌进了窗外的喷泉，爱斯坦因望着酒店里逐渐消弭的战场不再作声。
“那么我知道了，”UMP45把照片放回原处，打开车门，“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的。”
但愿如此吧，爱斯坦因思忖着。
“Merry Christmas哦！”一袋束着彩带的鲱鱼罐头顺着车窗丢了进来。
二十一点整，维多利亚酒店的报时钟准时奏出了布谷鸟报时的鸣叫。正堂，吧台的李小花在苏醒后再一次晕厥过去，老板视若珍宝的进口红木桌椅有一半都被砸烂了，几具被揍得不成人形的圣诞老公公“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正在打扫着战场，不时朝还在动弹的“尸体”补上两脚。不知道为什么，李小花看着那两个家伙更像是恶人，冷血无情的那一种。
同本体几无二致的电子枪械，内部承载了虚拟信息技术的精髓，造价比起真家伙还要高得离谱。“M型演习装备，虚像投影，声音模拟。”发卡女倚靠着廊柱细细把玩着手中的这支AK47，小声嘀咕着，她的脚底下，一地的鼻子们在酒店的残垣断壁间挽着扭伤的腿脚不住哀嚎。
“还是——IOP（IOP：三战期间成立的工业制造公司，为格里芬提供搭载枪械战术人形的主要供应商）造的垃圾货嘞。”鼻青脸肿的9527补充道，拿着那把射不出真子弹的AK47堪堪挡住了诈尸爬起来的红鼻子挥来的匕首。“话说为什么我踢一脚你就爬起来了呀！美女帮下忙嘞！”
“我们很熟吗？”发卡女不屑地举起了那把AK47。
9527被逼到了死角，红鼻子的匕首眼看就到，身侧的一个花瓶又救了他一命。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已经认识了二十二分三十五秒。”9527趁红鼻子从花瓶拔匕首的空当瞅了一眼手表。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美女，有没有婚姻问题啊？”9527又抄起了一把椅子，挡在身前，“有婚姻问题找我啊，私家侦探9527，给你打八八折嘞！”
“安迪。”发卡女半蹲，眯眼，瞄准。“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找打。”
“那么安迪小姐，我求你——帮下忙嘞！”红鼻子再次刺空，9527向后翻倒，又给逼到了墙角。
安迪没有回应，屏息，凝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红鼻子显然是不会再给眼前这个戴着猎鹿帽的小个子另外的机会了，高高举起的匕首闪出逼人的寒光。“我不会打架嘞！”9527大叫着喊出了临终遗言。
枪响了，在挥刀的瞬间，尖啸的子弹从行凶的人眼前划过，旋即化作破碎的光影。
就在红鼻子被子弹吓得踉跄后退的空隙，9527给他的裆部来了临门一脚，红鼻子惨叫着倒了下去，开始恶语相向。
9527起身拾起枪忿忿地给了红鼻子一记枪托，红鼻子安静了。
“所以安迪大小姐，你直接搭把手是不是更好嘞！”
“明明打得过，还装着要别人搭把手，某些人的尊严哪里去了？”安迪不紧不慢地回道，一只脚踩在了红鼻子的面具上。“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枪打不出实弹是不是？”
“猜的呗，要是真家伙还至于怂包地把‘低头’喊上那么多遍，看看上头不就知道咯。”9527指了指那个红鼻子头头早先用枪扫过的天花板——一切完好如初。
“我们——我们也是有尊严的——”刚刚动手打人的绿鼻子无力地抬起一只手，颤巍巍地说。面具上那只原本不着力的脚重重地踩了下去。这家伙绝对是魔鬼，一定是的，9527心想。
忽然没有人再说话了，现场气氛一度十分尴尬，或许是因为绿鼻子的那个十分脱线的“我们也是有尊严的”引发了两人的无穷哲思，或许是因为运动过后短暂的肌肉松弛，又或许是对于苏打水事件的耿耿于怀，两人预备着进行的最后一场赌上尊严的决斗——大战战场唯一挺立的两个人一时面面相觑，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直到9527想到了那个最为关键的事情：“我们——是不是——该跑路嘞？”
他的假想敌点了点头。
然而太晚了，警铃先一步包围了酒店，然后闯入的荷枪实弹的警察将这两个手持枪械还在蹂躏无辜匪徒的犯罪嫌疑人给拷了起来。
“唉——人类到头来总是要重复相同的错误。”载着9527的警车渐行渐远，爱斯坦因满腹惆怅地凝视着固若金汤的鲱鱼罐头摇摇头“但是没有人类，猫咪可就打不开罐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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